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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快溃散了”

7月3日早上，天蒙蒙亮，安徽铜陵市枞阳县陈瑶湖镇菜市场的一栋三层小楼里，谢丽醒了，她下到一楼门面，创造自家的茶叶店还没开张。

往常早晨五六点钟，丈夫周安员定时撕开卷铁门，架好木板子，布列好要卖的商品：茶叶、开水瓶、玻璃罐子、青花瓷茶壶……和家人吃完早饭，他再去陈瑶湖镇中心小学上班，步辇儿十多分钟就到了。

周安员与谢丽成婚十几年，一家四口在长江北岸的小镇过着安静日子。他在小学教书，她在家卖茶叶，儿子读小学六年级，女儿不中意一岁。

谢丽发现丈夫没在茶叶铺，到二楼推开陈腐班驳的书房木门，看见他正坐在电脑桌前，用心写着甚么。他才干底下压了几张纸条，下面密密层层的字，谢丽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拿，被丈夫盖住。

周安员那天上午9点多出门，说去28公里外的郊区散散心，儿子挽了一下他手臂，想一路去。周安员对儿子说：“外面下雨，你在家看书，我一会就归来。”

11点多，谢丽打电话催他回家用饭，电话里传来风声和车流声，还异化江水流动的声响。

“你在哪儿？”

“在过桥，就快抵家了。”

这是周安员与家人的末端一通电话。以后再拨他电话号，尽是没法接通的中兴音，谢丽急了，立马打电话给家人。接下来几天，亲戚友人在小区门口、相近的电线杆贴上寻人原由——男，43岁，身高1米69支配，中等身材，国字脸，上穿蓝底白花短袖T恤衫，下穿蓝色长裤，脚穿玄色运动鞋。

姐夫王贤成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两天前的晚上，他和周安员视频谈天。以前聊视频，周安员总是特地调停好手机角度，给七个月大的女儿一个特写镜头，让姐夫看看。比来这次，屏幕里只袒露周安员的额头，姐夫让他露露脸，他把手机抬了一下，又立马放归去了。问他怎么样回事，他说：“黉舍可能要罢免我了。”

与姐夫聊完，夜里3点半他又给大哥发了条微信：“哥，我想你归来回头，我快瓦解了！”大哥在外地跑船，晓得弟弟是心情内敛的人，向来不有听到过他如许说，挂了电话他就把货船靠在江边，往老家赶。

7月7日，安徽警方在铜陵卑鄙的长江段发明男性遗体，7月15日确认死者就是周安员。

姐夫其后看了7月3日的监控视频：三更11点半到12点，周安员和亲爱的打完电话的半小时里，一直在长江大桥上盘桓。他翻出公路栏杆，站到大桥边，江风吹着裤腿，他又回到路面，云云至多反复三次。收尾一次，他松开拉住栏杆的双手，坠入长江。

南高洁值梅雨，铜陵天色闷热，乌云压在海角。江边的水泥厂冒着白烟，收回轰隆声，混杂水声、车流声。午餐工夫，没人属意到周安员。

谢丽把家里的每个角落翻遍，始终不有找到周安员的遗书与日志，那几张丈夫不让她看的纸也没有找到。

她能想到的，就是几天前丈夫在单元摊上的贫苦事。

门面的监控透露表现，7月3号早上，周安员离家前三个多小时，抱着七个月大的女儿。受访者供图

“男生怎么能打女生”

陈瑶湖镇中心小学有6个年级，900多个学子。周安员教五年级三班数学，这班57个宝宝，他从一年级教起，也曾教了五年。

6月19日下午的数学小检验上，坐在一组四排的男生刘明与女生柳静，为一支笔争吵起来。五年三班的学生向葵说，两人有同样的笔，刘明说柳静用的笔是他的，柳静不给他，刘明怄气地在柳静背上打了一拳。

这节课天色闷热，吊顶的四个电风扇吱吱滚动，窗外夏蝉嘶鸣不已。向葵坐在他们背面，刚做完卷子，看到有人举手报告说“柳静哭了”。她记得周安员原本在讲台上坐着，就走到一组四排，对刘明说：“男生怎样能打女生呢，要推让。”

“那支笔本来等于我的。”刘明说。

这时，所有同学都没忖度的是，平日实际上不欺诈且数学成就优异的刘明站起来，这个男生戴着眼镜，不到一米六的个子，对着周安员老师的胸口猛地打了一拳头。

向葵惊呆了，她看到周老师往后退了一下，往后用手摁住刘白的肩颈，把他摁回座位上，“你先坐下”。

周老师走出班级，给刘明妈妈打电话，让她到黉舍来一趟。刘明坐在位置上一声不响，班上劈脸窃窃密语：“刘明竟然打老师！”

向葵与几位同窗说，他们向来没见过学子打老师，那天子夜放学一回家，就把这件事当做大新闻机密了家里人。下午上课前，向葵在黉舍门口看到刘明和一个男生勾肩搭背走在前面，他外婆提着书包走在后面，接他回家。

据铜陵市郊区教诲局官方通报，回家后刘明感觉身体不适，家长带他到医院做CT等查看。直到6月26日期末考试，刘明再没来过学校，他的妈眯在班级家长群里讲话：“老师，刘明头仍是晕，即日只能还告假。”

变乱发作第二天的上午，刘明外婆与妈眯脱离黉舍，要求周安员抵偿检查费，还要他在全班致歉，情由是“老师打宝宝，孩子肩上留下两个指印”。

这两个指印，是周安员用手摁住刘明肩颈时留下的。他其后跟朋友与家人正文过这个动作：“孩子打我，我天性对他有些反馈。”

共事卢建涛知道，周老师不肯意赔钱与歉仄，家长一直缠着他，不依不饶。

那世界午着末一节课，刘白的外婆和母亲进了三楼周安员的办公室。性情端正的卢建涛忧虑周老师受委屈，从自身办公室直接冲到他办公室门口。

他望见刘白的外婆和母亲，一个站在门口，一个站在周老师的办公桌阁下，“夹着”他讲话。周老师一声不响，卢建涛就为他措辞，“咱们老师犯了错误，有教诲局、学校来处理，不是你们来评判的。”

“你们老师一点性质都没有！”刘明外婆回嘴。

据当地教训局官方通报，校方拒绝了家长让周老师致歉的要求，但搜查费用两方可以协商。因校方定见刘明家长不承受，周安员打电话报警。

学校总务主任办公室皮相，十几个老师聚在门口等着，他们非常赌气：“学生打老师的事项夙来没产生过，触碰了底线与自尊。”后来周老师进去了，同事都劝解他，叫他一路吃晚餐。

席间，很少在团聚上饮酒的周安员喝了一瓶啤酒。卢建涛抚慰他，“你要信赖学校与共事，不要担忧。” 周安员没多说什么，只是一笑而过。

不止一论理学生说，刘明是周老师最恋爱的学生之一。有次数学角逐，刘明患了第二名，其余去参赛得奖的，最佳也是第三。周老师上课提问，总爱点刘明名字：“刘明，你答复一下。”

学校良多人知道，刘明父母离婚，他成擅长单亲家庭，“他家人欠安惹，摊上这家人，我们都觉得周老师贫穷了。”

老师之间撒布着几种说法：刘明母亲曾为了不让他父亲探视，找校长闹，校长让她用法令路径用意，回复她“家里的事宜黉舍管不了”，事宜才不了了之。还有一次，刘明和男同砚追赶打闹，眼镜磕坏了一个角，他家来人说眼镜是北京买的，要赔六百多，结尾单方协商赔了三百多。

这次轮到周安员。他陈述大姐：“她们（刘明家）说北京有人，要把这件事情捅到网上。”

周安员家二楼的书房，常日他在这里工作与看书，累了就躺躺。他身后家人翻遍了家里却找不到遗书。

“体罚”两个字

接下来的几天，周安员手机始终地响。无意正抱着女儿哄她，电话一来，他转手把女儿递给内助，一边措辞一边绕到门外接电话。谢丽晓得，又是“那件事”。

周安员家人机密说，学校一直让他和学生家长“私了”，担心万一学子家长把变乱放到网上，对他自身和黉舍的名声都坏。当地教训局民间传送展现，校长别离于6月21日、24日、28日和周安员老师，通过电话、面谈等方法交心，让他不要为此事所骚动扰攘侵犯，放心任务。

可周安员有好几晚都没睡觉。监控视频显示，他经常一小我私家在自家茶叶店的门厅里坐着，吸烟到深夜。大姐在隔邻铺子开早餐店，看到弟弟走到她门口，喊他也不答复。班里学生也创造周老师差迟劲，以前上课声响清脆，“那几天分外温柔，觉得他不敢高声讲话了”。

6月28日早上，周安员接到电话，让他到陈瑶湖镇派出所谐和单方株连。出门之前，谢丽记得异心情轻松，说这件变乱终于要了却，他相信学校会拿出一个图谋方案。

派出所里，岳母陪着周安员共同，和刘明家、校方、警方四方坐在共同。

陈瑶湖镇不大，周安员的岳母见了刘明外婆认出她，是畴前在街上买菜时碰着过的熟人，就与对方说：“原来是你哦，咱们周老师是个暴徒，不会对学子过分的。” 刘明外婆没措辞。

周安员岳母回想，警方开月朔直在劝刘明的家人，但对方立场强势，只丑化过头劝半子，让他把书面协议签了。周安员没说什么，直接签了，就地给刘明妈眯微信转了930元搜查费与医疗费。

回家后，岳母看他照旧心花怒放，以为是钱的事，给了他930块现金，劝他翻篇算了。

过后周安员演讲姐夫，而今民警让他签字，他没多想也没多看就签了，“脑子一片空白”。签完他瞟了一眼，宛如和谈上写着“体罚”两个字。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派出所，想看协定书确认，但利益不在没看到。

这两个字让周安员镇定自若。大姐找他去广场闲步，可周安员始终嬉皮笑脸，他说：“现在我钱也交了，字也签了，至关于曾经承认是我的错，他们可以轻易弄我了。”

姐夫很悔恨当初一直劝他“这点小事不至于”，他事后找状师去派出所看了这份协议书，证明的确有“体罚”二字。

“其实咱们劝的偏向错了，认为他是在乎钱，实际上他在意的是声望，他最恋情当老师。”姐夫王贤成说。

即便如斯，周安员也不是没有测验考试过“私了”。他曾向一个高中同窗求助，“都不晓得咋办了”。

6月30日，周安员找这个同砚要上学时班主任的电话，由于他听说刘明家有个远房亲戚，是班主任杨老师教过的学生，他想经过这个远房亲戚说说情，和刘明家长化解抵牾。

然而，杨老师不有接到周安员的电话，“如果而今找了我，确定会帮一把忙，可能也不至于何等”。

在杨老师的心中的形象中，这个学子在学校话不多，总是在坐位上坐着看书、写字，拍结业照他站在收尾一排的边上，个子不高但突兀，白衬衫，头发四六分，笑容淡淡的。

陈瑶湖镇焦点小学，周安员任务之处。

“小老师” VS 留守家庭

周安员是个“未几事”的人，他性情和蔼，从小到大没和人打过架，邻人邻居都叫他“小老师”。

2013年，在隔邻镇教了13年书的周安员调到陈瑶湖镇，早年教语文，厥后教数学。据学校老师介绍，大多数宝宝都是留守家庭，由奶奶爷爷照看，逃学、不造作业的情况时有发生。

与刘明发作争执前一个礼拜，周安员方才被一个学生的奶奶扇了耳光。

6月11日，周安员查看全班的数学功课，缔造有几个学子不有做，叫他们站起来，“用一根很细的，周老师常日讲PPT指屏幕用的棍子”，五年级三班的学子回忆，“在他们小腿肚子上打了两下”。

第二天早上七点多，其中一个学子的奶奶来到学校，在食堂等着周安员，情绪感动：“他打了我孙子，我也要打返来。”在校的万老师看见，老太太从食堂门口追着周老师，一路追进他办公室，只听到“啪”一声，周老师被老太太打了耳光。

“他蒙掉了，我现在都没法回想，他无措又难看的容貌。”万老师说，此前纯粹没想到会是何等的局面。

周安员生前获奖的部分奖状。受访者提供

周安员立在哪里，没说话，也没动作。老太太哭着比画，碗口粗的棍子，疼爱孙子，万老师劝她从容，校带领也把家长劝走了。之后和周安员再见面，万老师总觉得有些丢脸，“虽然没有人再念叨，但人人内心都晓得周老师挨打了”。

周安员没有跟家里说。他隐没后才有知恋人机密亲爱的谢丽，“小老师在学校受了勉强”。

谢丽在周安员包里找到病院的单据，是6月13日开具的查看与医药费收据，但凡他为这论理学生付的。她厥后报案，要求调查这起纠葛，今朝警方尚无公布调查毕竟。

此次争辩之前，周安员的心情还挺好的。摰友孙树林端午节刚去家里看过他，临走时约他有空去市里吃烤鱼，周安员挺快活地答应。

十几岁时，两人经常晚上划上小舟，到周安员大哥停在江边的大船上来，帮他看船。周安员在船上吹口琴，他们聊天，聊到宇宙，聊到互相的抱负，他给孙树林讲《三百六十五夜故事》，说想开个书店大概当老师。铜陵市的三联书屋有伴计记得他，“经常看到这个老师来买书”。

二十年前，财会专业毕业的周安员加入铜陵枞阳县西席的公然招聘，中举了，走上教书之路。

厥后到了陈瑶湖镇当老师，教数学的同时还教体育、社会人品和美术课。有学子记得校运动会上，他认真测立定跳远的成果，“他也跳了，跳的是我们的两倍远”。

不外，这些课他往往不上，拿来上数学课。他教课仔细，每道题都一再问：“都懂了没？没懂的人举手。”只需有人举手，他就再讲一遍，“周老师老是说，马上就讲完，终于又拖堂了，下节的上课铃都响了，他才走”。

课堂以外，他的话就没那末多了。老师们能记着的，即是他每天早长进办公室签到时，给同事递三根烟：“来，吸烟。”如果有老师要下载百度文库的论文，未必会去找他，多的时辰几十篇，要用代金券，给他钱，他笑眯眯说：“算了，不要。”

与家长的微信群里，除非有正经事，他几乎不语言。末了一次在群里谈话，是他再起一个学子家长，给他提供家长问询的电话号码。有家长寄予他帮忙关照宝宝补补课，造诣行进了，给他送了一包鸡蛋。他跟浑家说不要收礼，让她把曾经送来的鸡蛋退归去。

教了几十年书，他一个月的待遇不到五千块。他曾跟友人孙树林吐槽，现在孩子没那么好管了，与家长雷同艰难，不敢教，“一方面街上的孩子，感染了不少坏风尚，尚有等于留守幼儿偏多”。他还扰乱于老师之间的明争暗斗，“他说自身不会抱大腿，简单被孤傲”。

五年级三班教室。

周安员一小部分师长教师资历评审证件。受访者供给

“我给他99分”

到了采茶季，周安员要到外地进茶叶，但他从不是以翘课。

星期五下午末端一节课竣事，他雇上车过去，星期日晚上守时回来。如果遇到星期六日下雨没能采上茶，他就与老师换课，还会给换课的老师送点茶叶，觉得欠盛情思。

卖茶叶，是两佳耦十几年一直在做的小买卖。周安员第一次见到谢丽，看她扎两个辫子，觉得可恶，就到她家小卖店去买工具。看到谢丽手上有冻疮，还给她买了冻疮药，悄悄放在店里，也没跟她说。又过了一年，他才拜托他人先容熟识谢丽。

七个月前，他们也有第二个孩子，女儿白白胖胖的，眉眼之间像极了周安员。镇卫生站的护士对父女俩印象挺深，“小宝来注射，只有她父亲带着来，就不会哭”。

周安员和谢丽协商过，拿驾照一两年了，想近期买个车，带孩子去城里更利便。暑假后，儿子就上六年级了，他们筹办过几年去铜陵市区买套学区房，未来一家四口搬到城里去。

但悉数计划在这个闷热的炎天休止。

周安员失联后，有家长在班级群转发寻人缘故原由，气愤地说：“是因为那次打老师的学子，他家长在事发后胡搅蛮缠。”刘明妈眯在群里回复：“事情搞清楚了再说话！人要为自己说的话仔细。”

6月26日是学校期末考试的日子，刘明事发后第一次到学校来。同班的向葵记得，一天下来三门考试，窗外一直有小我影，是刘亮的阿妈在教室外转游，“她怕刘明误事出事，要求陪着他，以是一整天都在皮相”。

晚上，老师聚在一同，穿插班改考试卷，刘亮的数学功效整年级第一，98分。有老师记得，周安员把刘明卷子拿过来看了看，创造扣分的中央只不过一道大题的一个步调没写出来，他说：“如果是我来改，我给他99分。”

周安员小时辰，家里的柿子树一到冬天就结满红柿子。树旁有个大水池，少年周安员在这里教少年孙树林泅水，“他泅水好，没想到用如许的方式结束了本人”。

孙树林在梦里又见到周安员，穿戴白衬衫，夹着一本书去上课。